1984年秋,梧桐叶打着旋儿撞在招待所褪色的玻璃上。
许知远捏着钢笔的手顿住,台灯晕黄的光在稿纸上洇开,“井水污染”四个字被墨点晕成模糊的团。
他扯了扯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领口,后颈的痱子被衣领蹭得发痒——这是他被贬到云河镇当基层记者的第三十七天。
“笃笃。”
窗棂突然发出细碎的响。
许知远抬头时,一张泛黄的信纸正从门缝底下缓缓滑进来。
他盯着那道移动的白边,喉结动了动。
上回收到类似的信,是三个月前在省报编辑部,信封里装着父亲1976年失踪前最后一篇考古日记残页,墨迹里浸着暗红,像血。
他弯腰捡起信纸,指尖触到纸张边缘的毛糙。
信没有落款,字迹歪歪扭扭,像是用左手写的:“城西王家老宅闹鬼,最近三个月失踪四个活人。
别信那些说’撞邪‘的鬼话,有人拿脏东西当幌子。“最后那个”子“字洇开,像团没擦干净的眼泪。
钢笔“当啷”掉在桌上。
许知远捏信纸的指节泛白。
三个月前省报总编拍着他肩膀说“小许啊,基层锻炼对你好”时,他盯着对方喉结下那枚翡翠平安扣——父亲失踪前最后一通电话里,说过“有人戴着祖传翡翠扣,在古墓外守了三天”。
窗外突然刮起穿堂风,信纸哗啦翻页。
许知远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,混着楼下招待所老钟的滴答。
他抓起桌上的海鸥相机,帆布包甩在肩上时撞翻了搪瓷缸,隔夜的凉茶泼湿了“井水污染”的报道——此刻他满脑子都是信里的“失踪”二字,像根烧红的铁签子,戳着他从省报到基层都没愈合的伤口。
“李大山?”
清晨的云河镇飘着油饼香。
许知远在镇口老槐树下截住个裹着灰布衫的中年男人,对方正往裤腰里塞半块没吃完的油饼,听见名字浑身一哆嗦,油渣子簌簌掉在青石板上。
“您...您咋知道我?”李大山的眼睛躲在乱蓬蓬的眉毛底下,像两只受惊的耗子。
许知远晃了晃手里的信纸:“写举报信的是你吧?”
男人的喉结上下滚动,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往胡同里拽。
墙根下堆着发馊的白菜帮子,许知远被拽得踉跄,听见对方压低的声音:“昨儿后半夜我蹲在王家老宅后墙根儿,听见里头有娃娃哭。
可那宅子空了三十年了,上回有人住还是解放那年,王老头一家七口,大白天的全死在堂屋,舌头都被自己咬断了...“
“所以你觉得失踪案和这有关?”许知远抽回手腕,注意到李大山袖口沾着新鲜的泥点,像是翻过后墙。
“记者同志,我家二丫上个月去老宅摘枣,到现在都没找着...”李大山突然跪下来,膝盖砸在青石板上的闷响惊飞了几只麻雀,“我知道您是省报下来的,求您查查,哪怕...哪怕那宅子真闹鬼呢!”
许知远盯着他泛红的眼尾,想起自己十六岁那年,母亲被送进太平间时,也是这样红着眼尾——医生说是突发脑溢血,可他在母亲枕头底下翻出半本《阴阳秘要》,书页间夹着张照片,父亲站在汉代古墓前,身后有个戴翡翠平安扣的男人背对着镜头。
“我去。”他弯腰扶起李大山,掌心触到对方袖口的泥点,凉的,带着股腐叶味,“下午三点,镇口老槐树,你把二丫的照片给我。”
李大山猛地抬头,眼眶里的泪晃了晃没掉下来。
他搓着沾泥的手,点头如捣蒜,转身时裤腰里的半块油饼掉在地上,被他慌慌张张捡起来塞进嘴里。
许知远跨上二八杠自行车时,后架的帆布包撞得哐当响。
车铃在晨雾里叮铃作响,他经过镇东茶馆时,听见几个抽旱烟的老头在闲聊:“王家老宅?
我孙子前儿打那过,说墙根儿的野藤都往门上爬,跟活的似的。“”嘘——那年王老头家死的时候,堂屋的木椅摆得周周正正,就像有人刚坐过...“
他捏紧车把,风掀起衣角,后颈突然泛起凉意。
这感觉他并不陌生,母亲去世前三天,他在医院守夜时,后颈也这么凉过——当时他以为是空调风,后来在母亲的病历里发现,死亡时间比医生记录的早了两小时。
王家老宅的青砖墙在晨雾里若隐若现。
许知远把自行车停在歪脖子槐树下,抬头看见门楣上褪色的“福”字,右边角被撕去一块,露出底下暗红的痕迹。
门口贴着三张泛黄的符纸,朱砂画的“敕令”歪歪扭扭,边缘被雨水泡得发皱,却奇怪地没有完全脱落,像有人定期更换。
他掏出海鸥相机,镜头对准墙上的符号——那是用刀刻的,深浅不一的痕迹里嵌着碎砖末,形状像扭曲的蛇,又像某种没见过的古文字。
按下快门时,闪光灯在砖墙上炸开白光,许知远突然听见一声极轻的呜咽,像婴儿打嗝,又像风穿过破窗。
门闩锈成了暗红色。
许知远伸手推时,木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,扬起的灰尘在光柱里跳舞。
他眯起眼,看见正厅中央摆着张老榆木椅,椅面擦得发亮,和周围落满灰的条案、缺腿的圆桌格格不入。
椅背上搭着条蓝布帕子,边角绣着并蒂莲,针脚细密,不像是旧物。
后颈的凉意更重了。
许知远摸向帆布包,指尖触到母亲留下的铜制八卦镜——那是他偷偷从家里旧木箱翻出来的,母亲从未用过,镜面却总是温温的。
他掏出镜子,镜面突然蒙上一层白雾,隐约映出椅背后的墙。
“啪嗒。”
有什么东西滴在脚背上。
许知远低头,看见深灰色的水泥地上,落着一滴暗红的液体。
他蹲下身,指尖轻轻碰了碰——已经干了,像块凝固的血痂,从椅背后的墙根一路延伸到门口,像有人拖着受伤的躯体爬过。
他抬头看向椅背后的墙,晨雾透过破窗渗进来,在墙面上投下斑驳的影。
许知远眯起眼,终于看清那些影子里藏着的痕迹——暗红的,细细的,从墙根一路爬到半人高的位置,像指甲抠出来的,又像...
“咔嚓。”
相机快门声惊飞了窗外的麻雀。
许知远收起相机时,后颈的凉意突然变成灼烧般的疼。
他按住后颈,摸到一道凸起的红痕,像被什么抓过。
而那把木椅上的蓝布帕子,不知何时滑落在地,露出椅面上一行新刻的小字:“子时三刻,莫回头。”
风从破窗灌进来,吹得蓝布帕子翻了个面。
许知远看见帕子背面用红线绣着个“许”字,针脚歪歪扭扭,像是匆忙中绣的。
他弯腰捡起帕子,掌心突然传来灼烧感,帕子上的“许”字竟慢慢渗出血色,在他手心里晕开,像朵正在绽放的花。
“咚——”
镇东老钟敲响了九下。
许知远猛地抬头,看见正厅的房梁上垂着根麻绳,之前竟没注意到。
麻绳末端打着活结,在风里轻轻摇晃,像在等人把头伸进去。
他摸向腰间的钢笔,笔帽不知何时开了,墨水在裤袋里洇出个蓝黑色的团,形状像...像父亲日记里画的汉代古墓结构图。
后颈的疼突然消失了。
许知远盯着那根麻绳,听见自己心跳如鼓。
他掏出母亲的八卦镜,镜面的白雾已经散去,映出他苍白的脸,和他身后——那把木椅上,不知何时多了个影子。
影子很小,像个蜷缩的婴儿,正歪着头看他。
“咔。”
相机突然自动弹开了后盖,胶卷“哗啦”一声滚落在地。
许知远弯腰去捡,余光瞥见墙根的血痂痕迹里,有几个新鲜的泥脚印,和李大山袖口的泥点一模一样。
他捏紧胶卷,指节发白——李大山说他没进过老宅,可这脚印...
晨雾渐渐散了。
许知远走出老宅时,回头看了眼门楣上的“福”字。
被撕掉的右角下,隐约能看见另一个字的残部,像是“阴”字的右半边。
他摸出钢笔在笔记本上记下:“王家老宅:符纸、刻痕、异常木椅、疑似血迹、婴儿影、李大山谎言。”
自行车骑出百米远时,他突然刹车。
晨雾里,老宅的青砖墙在阳光下泛着冷白,像具躺了三十年的尸体。
许知远摸了摸后颈,那里的红痕已经变成淡粉色,可他清楚地记得,刚才在厅里时,有双冰凉的手,正搭在他的后颈上。
风掀起他的衣角,吹得帆布包里的《阴阳秘要》哗哗作响。
许知远低头,看见包口露出半张照片——是父亲和一个戴翡翠平安扣的男人的合影,背景是座汉代古墓的入口。
照片背面有父亲的字迹:“阴脉现世,必起腥风。”
他踩下自行车脚蹬,车铃在晨雾里叮铃作响。
今天下午三点,李大山会带着二丫的照片来老槐树。
许知远摸了摸口袋里的蓝布帕子,“许”字的血痕还在他手心里,像团烧不尽的火。
他知道,从今天起,云河镇的这场局,他算是彻底陷进去了。
而那座老宅的墙根下,暗红的血痂痕迹里,正缓缓渗出一滴新鲜的血,沿着砖缝蜿蜒,最终滴在许知远刚才站过的位置,绽开成一朵小小的花。
1984年秋,梧桐叶打着旋儿撞在招待所的破窗上。
许知远趴在吱呀作响的木桌上,钢笔尖戳在稿纸上洇开一团墨渍,映得“井水污染”四个字像团烂泥。
“咚咚咚。”
敲门声比外头的风还轻。
许知远揉了揉发酸的后颈,这破招待所总共三层,除了他这个被省报贬下来的“刺头记者”,就剩楼下看大门的老周头。
他扯了扯洗得发白的蓝布衫,起身时木椅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。
门开的瞬间,霉味混着土腥气涌进来。
台阶上站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,灰布裤脚沾着泥,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信封,指节白得像要裂开。
“您...许记者?”男人喉头动了动,目光在许知远胸前的省报记者证上扫了又扫,“我...我是李大山,住西头老槐树底下那院儿。”
许知远倚着门框,月光把李大山的影子拉得老长。
他注意到对方右手背有道新结的疤,像被什么利器划的。“有事儿直说。”他声音里带着惯有的冷,来青河镇半个月,这种半夜上门的他见多了——要么是状告村支书贪粮,要么是哭诉求助,但最后总被镇里压下来。
李大山突然攥紧信封,指缝里渗出汗:“王家老宅...闹鬼。”
许知远的眉峰跳了跳。“王家老宅”他听说过,城西那片荒宅,三年前有户王姓人家搬进去,结果不到半月全家暴毙,从那之后再没人敢住。
最近青河镇传得邪乎,说半夜能听见婴儿哭,还有人看见白影子在墙头晃。
“具体说。”他侧身让李大山进来,招待所的灯泡忽明忽暗,把对方脸上的皱纹照得像道深沟。
李大山把信封往桌上一按,纸角硌得许知远手背生疼。“上个月张屠户家小子说去捡废铁,进了老宅就没出来。
前天刘婶家闺女去采野菊,也在那附近没了。“他喉咙发紧,”我夜里蹲守过,看见...看见墙根儿有血手印,可第二日又没了。“
许知远翻开信封,里面是半张旧报纸,边角沾着暗褐色污渍。
信是用铅笔写的,字迹歪歪扭扭:“他们借鬼掩人,失踪的不止三个。”最后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箭头,指向城西。
“你怎么不找派出所?”许知远捏着信纸,铅笔灰簌簌落在他手背上。
李大山突然哆嗦起来,他指着自己手背的疤:“昨儿夜里我去老宅门口撒了把米,刚要走就被什么东西抓了。”他掀起袖子,小臂上五道青紫色抓痕,“派出所王所长说我中邪,让我找观里的张半仙。
可张半仙今早被人打断了腿,说再管王家老宅的事儿就...就剁了他手指头。“
许知远的指节抵着桌面,骨节泛白。
三年前父亲带队去秦岭考古,也是这么不明不白失踪的。
当时省报压着消息,说是什么山体滑坡,可他在父亲的旧笔记本里翻到过“阴脉”“镇灵”这样的字眼,还有张画着奇怪符号的草图。
后来他追着线索查,被总编骂“搞封建迷信”,直接贬到这鸟不拉屎的青河镇。
“我明早去看看。”他把信纸折好收进上衣内袋,抬头时正撞进李大山满是血丝的眼睛,“你最好没撒谎。”
李大山像被抽了魂似的猛点头,转身时撞翻了椅子。
许知远弯腰扶椅子,瞥见地上落了截黄纸,捡起来发现是半张符,边角烧得焦黑,符纸上的朱砂字已经晕开,隐约能辨“镇”字。
第二日清晨,许知远跨上那辆二八杠自行车。
车铃铛锈得发不出声,他蹬过青石板路时,听见几个蹲在墙根儿的老头在嚼舌根。
“那许记者疯了吧?”
“王家老宅那地儿,张半仙都说有阴魂不散。”
“上回刘大胆儿仗着酒劲闯进去,出来时裤裆都湿了,说看见个白影子抱着个血糊糊的娃娃。”
许知远捏紧车把,风卷着梧桐叶打在他脸上。
他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——不是害怕,是兴奋。
从父亲失踪那天起,他就等着这样的机会,等着撕开“封建迷信”的幌子,看看底下到底藏着什么。
老宅在镇子西头,围墙爬满枯藤,像条张牙舞爪的蛇。
许知远把自行车靠在歪脖子槐树上,抬头看见门楣上贴了张泛黄的符纸,符纸边缘被虫蛀得千疮百孔,中间的“敕”字还红得扎眼。
他掏出相机,镜头对准符纸时,忽然觉得后颈发凉。
这种感觉他有过,母亲去世那晚,他守在床头,也是这样的冷,像有人往衣领里灌了冰水。
后来他翻母亲的医书,发现她在《本草纲目》里夹过张纸条:“太阴之体,感阴则惊。”
“咔嗒”,快门声惊飞了两只麻雀。
许知远伸手推门,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叫。
院里积了半尺厚的灰,唯有正屋门口的青石板被扫得干干净净,上面用白灰画着奇怪的符号——三角形套着五芒星,和父亲笔记本里的草图有七分像。
他踩着灰往里走,鞋印在地上格外清晰。
正厅的木椅摆得整整齐齐,和外头的荒凉格格不入。
许知远伸手摸椅背,指尖沾了层薄灰,却在椅面摸到道凹痕,像是被什么圆滚滚的东西压过。
“吱呀——”
身后传来响动。
许知远猛地转身,看见穿堂风掀起了里屋的门帘。
门帘是褪色的红布,上面用黑线绣着婴孩的脸,五官歪扭得像被揉皱的纸。
他往前走了两步,靴底突然黏糊糊的。
低头一看,青石板缝隙里渗着暗红的痕迹,像被水稀释过的血,正顺着砖缝往墙角淌。
许知远蹲下身,指尖轻触那痕迹,凉意顺着指尖窜上脊椎——这不是新渗的,是...是被什么东西捂了好些日子,刚见天日的。
外头的风突然大了,门帘“啪”地甩在墙上。
许知远听见婴儿的哭声,细细的,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。
他抬头看向房梁,灰尘簌簌往下落,却什么都没看见。
裤兜里的相机突然发烫。
许知远摸出相机,发现刚才拍的符纸照片上,原本空白的符纸中央,多出个青灰色的影子——是个女人,怀里抱着个血糊糊的婴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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